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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莺踏歌》上篇

草树是个大夫,一个行走江湖居无定所的大夫。自15岁那年师傅将他赶出山去令其自力更生起,他就一直一个人背着那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大药箱,四处游荡给人治病来混口饭吃。开始的时候他并不受人待见,人家一看他年纪轻轻又瘦得皮包骨头,便觉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有什么能耐给别人医病?为此受尽了人家的白眼和冷落,日子很是凄苦,好在他医术还算高明,从没把人弄死过,总算没白费了师傅的谆谆教导。久而久之,草树大夫的名气便渐渐在红源乡流传开来,不少平民百姓有个小病小灾的,都喜欢请他来医一医,虽称不上华佗转世,但也是药到病除,效果显著。

这日也是如此,草树接到一户地位颇高的贵族人家的邀请,为久病不愈的女主人诊断诊断。这户人家出手甚是阔绰,用了八台大轿风风火火地把草树请入了宅,架势大得草树以为是要接亲。在看诊之前,又好吃好喝地招待了草树一番,把他喂了个肚子滚圆,这让一向粗茶淡饭生活简朴的草树受宠若惊,他在扯着嘴角和男主人寒暄的时候,还暗暗往自个儿衣袋里塞了不少糕点水果——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好好捞一把揩揩油水实在对不起自己饱受饥饿的肠胃。

酒饱饭足之后,男主人连带着几个家仆领草树穿过连绵的回廊,精致的小院,七拐八绕到了女主人的卧房。一进门,草树便感到一股浓郁的熏香之气扑面而来,仔细一闻,竟是二十一种名贵香草混合而成,寻常的凝梅、月棠香自不必说,竟连生长在极寒之地的冰海莲也有,每种香都是绝世精品,混在一起几乎将他熏个半死。他定了定神,看见床榻重重帘幕之下半卧着一个女人,着一件轻薄柔软的红色纱裙,被绣着大朵海棠花的丝绸薄被虚虚掩着,面容看不清楚,身姿倒是婀娜。而她床边的雕花木柜上,正放着一鼎缭缭冒着香气的香炉。

草树的嗅觉极灵,在这等熏香刺激之下恨不得拔腿就跑,但毕竟自己是医者,那样未免太失礼,于是抽了抽鼻子,好歹忍住了。男主人引草树入屋,轻轻扶起床上的女人,对草树道:“这便是家妻,卧病已有半月之久,请了不少大夫都查不出病因,不知先生可有头绪?”

草树看了一眼这病怏怏的女人,第一感觉却是年轻,这男主人看着起码有六十岁了,头发近已花白,就算被端庄华贵的服饰所包裹着,仍掩不住其老态,而这女子不过二十上下的年华,肤若凝脂,身似弱柳,那黑珍珠般的眼眸虽只是微微张着,带着一丝倦意,却藏不住她本性的妩媚动人,是个男人都要被她勾去了魂不可。

草树自认为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所以他看到这闭月羞花的娇柔女子心里不免也动了一动,不过他到底是个称职的大夫,只深深吸了几口气,眼睛往别处转了几圈,就平复了自己的心跳。

他微微一笑,将随身携带的大药箱放在桌上,对男主人道:“有没有头绪,还得待我诊断一番才能下结论。”说着他看了一圈男主人和他带来的几个仆人,“不知可否回避一下?”

男主人知道这是草树大夫医病时的习惯,不喜旁人在旁烦扰,于是挥挥手,令那几个仆人退下,又将怀中女子扶于枕边,握了握她的手,声音异常轻柔:“好好让大夫看病。”活像哄女儿的慈祥老爹,然后才起身向草树拱了下手,“那就不打扰先生了。”

草树盯着闲杂人等全部退下后,把门一插,往床边一坐,慢条斯理道:“你又没事,为什么装病?”

那女子依旧软绵绵地靠在枕上,声音微弱带着一丝不解:“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草树眯着眼睛,打量了这女子一番,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腕,又探了探她的额头,坐回身子,拿出他走江湖必备的纯良笑容:“我是个大夫,你骗不过我的。”

那女子了然于胸地笑了一笑,霎时间坐直了身子一把勾住草树的脖子,速度快得草树连躲避都来不及,“砰”的一声撞在床头上。她攀上草树的身体,一路向上,然后抵达草树耳边,轻轻咬了下他的耳垂,惊得草树出了一身白毛汗,整个身体僵得跟石头似的,只听女人在他耳边像蛇一样切切低语:

“我装病装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先生你来啊。”

“不不不……不知夫人找我是为何……”草树嘴唇都哆嗦了,他不善于应付女人,一向如此。

“先生,我晓得你医术高超,尤其对药草极为精通,在红源乡没几个人比你更厉害了……不过药草这东西,既能救人,也能杀人吧?”

草树心中腾起一个不详的预感,这让他脊背发凉,腿脚发抖。他想挣脱女人的胳膊,无奈这双看似柔弱的臂膀竟像蛇似的将他的身体勒得动弹不得,草树甚至觉得自己若不答话就要被这女人弄死了。他艰难地扯扯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你想让我干什么?”

女人将头贴近他的胸口,右手摩挲着他的后背,左手却抚摸着他的喉咙,又是抚慰又是威胁的,双管齐下,草树感觉快被这女人的手法给弄散架了。他紧张地吞吞口水,听见女人在自个儿胸前低低道:

“帮我杀一个人。”

 

草树出来的时候,男主人已经在门外恭候多时了,一见他出来,立即迎上去问情况如何。草树内心虚弱外表淡定地对男主人笑笑:“夫人没什么大碍,只是染了罕见小疾罢了,我已开了药方,让夫人一日三次按时服下即可,三日内必定痊愈。”说着将写好的药方交给男主人,自己则一摇一摆地朝后院走去,“我去个茅房。”

男主人大概是爱妻心切,也没管草树,急急叫了仆人去抓药,再一回头,草树大夫已没了踪影。

而此刻,草树正靠在后院的一棵桃树上冷汗连连,衣襟都湿了几轮。他是个大夫,从来只救人,不害人,虽然在他还是个穷困潦倒没人理睬的小大夫时,也曾为了填饱肚皮用迷药迷昏了包子店的老板然后连吃带塞地偷了不少包子,不过那种事情的危害实在太小,顶多让他心虚得几天没睡好觉而已,而这次,竟然有人要他杀人。

当然,刚开始他必定是断然拒绝的,但当他刚说出“不……”这个字眼时,他便感到自己的后背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抵住了,那女人一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脖子,一边将手中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后背一小寸,这疼倒是不怎么疼,关键是草树知道要是继续刺下去自个儿指不定就废了,这深宅大院的,自己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的……就算有人来救自己也死透了,于是他硬生生地将拒绝的话吞回了肚子,换上一副顺从的表情道:“你想杀谁?”

“我女儿。”

 

……都说“最毒妇人心”,看来此话真是不假。草树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自己当时迫于生命压力勉强答应了,但那不过是个敷衍,一来自己没那么大胆子,二来要对一个小姑娘下手,着实违背他的道义,要是他师傅知道了此事,非从千里之外飞来卸了他两条胳膊不可。

所以草树打算偷偷跑路,来个不辞而别远走高飞,让那个狠毒的女人找去吧。不过话说回来,那女人那么聪明有手段,既能装病引草树上钩,又能拿刀威胁别人,又何必找别人行凶?看她的年纪,她女儿不过几岁而已,随便掐掐就死了。也许她是怕自己动手容易暴露?这倒是说得通。

管他说不说得通,草树都不和这危险的事儿搅合了。

他要遁了。

他悄无声息地穿过桃树林立的后院,打算寻个小矮墙翻出去。他事先打听过,这宅子的后面是一大片林地,只要到了那里,草树便是如鱼得水,遁个了无痕迹。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带着融融暖意拂了过来。

早春三月,院落里的桃花已开满了枝头,一朵朵娇嫩可爱,清新诱人,桃香随着风的吹拂弥散在整座庭院里,花瓣飘舞,香气袭人,像下着桃色的雨,吹着暖香的风,整个世界被淡淡的粉色萦绕,宛如真假迷离的桃色仙境……草树一时间晃了眼,像被法术魇住了心神,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

在这亦真亦假的仙境中,草树看见了她。

那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子,一身鹅黄色的长袍中裙,娟秀着繁杂艳丽的花纹,棕色的腰绳在风中飞舞,衣着简约而不失华美。秀发很长,盘着一个古典之至的华贵发髻,戴了花,别了簪,却又拖着两条细细的麻花长辫,尽显成熟韵味的同时又带着一丝少女气息,令人难以分辨。

与她的绝世容颜形成极大反差的,是她以黑熊之姿趴在矮墙上,似乎正要翻越而去,却被草树的突然到来所惊扰,锐利的眼睛如剑一般瞪着发着呆的草树,一丝善意也没有。

草树还在想为何这美丽的女子要灰头土脸地趴在肮脏的矮墙上,那女子却首先行动起来,突然矫健地一跃而下,带着凛冽的杀气朝着草树飞奔而来,那速度快如闪电,草树惊愕之余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只见寒光一闪,脸上已然多了一道血痕。

草树根本不知道这素昧平生的姑娘为何如此杀气腾腾,他背上才挨了一刀,现在脸上又多了一口子,无缘无故,着实让他悲愤交加。看那女子又挥舞着不知是什么的凶器急速而来,草树撒腿就跑,刚迈出一步,后背又是一阵自上而下撕裂般的刺痛,他回过头,看到自己的血飙飞在桃花烂漫之中,血雾缓缓落下,沾染在女子杀气蓬勃的面庞上,显得尤为狰狞。

草树跌落在满是桃花的泥土里,翻身一滚,躲过了女子接下来的一刺,下一击随后袭来,刺破了他的衣衫,衣衫撕裂的声音让草树心惊肉跳,爬起来手脚并用企图狂奔,不料那女子反身一腿将其踹倒,草树再次重重摔在地上,还没起身,女子一个马步跨在他的身上,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手挥到了他的面前。

“别动。”

待草树看清女子手中拿着的是一把长约一掌,薄如蝉翼尖如银针的小刀,且刀尖几乎贴在了自己眼皮上时,他立马大气也不敢出了,只得任其宰割地瘫在地上,表示他十分顺从并且毫无危害。

那女子捏住他的喉咙,凑近他的脸,目光凶狠,语气阴森:“这么快就要下手了?”用的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啊?”草树一脸茫然,只觉得这女子压得他肚子甚疼。

 “少装傻,你刚从她房里出来,她跟你说了什么我可都听见了。”

草树身体一僵,有种做坏事被逮个正着的感觉,同时他又打心底里赞叹这女子好耳力,那么轻的声音都能听见,可见她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搞不好是个祸害。

“哼,她都找了多少个人来杀我了,没一个成功的。如今她竟找了个大夫……怎么,想给我下毒?”

说到这,女子似乎想到了很多不痛快的回忆,眼神更加凶恶凌厉,掐着草树的力道也大了几分,草树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来,差点翻起了白眼,就在这窒息的空挡他脑子却没停着:

她刚才在说什么?找人来杀她?为什么?难道她就是女主人的女儿?可看相貌这二人年岁相差不了多少,究竟要怎么生才能生出这么大的闺女?!

草树心中的疑问还没发完,那女子霍然举起拿着小刀的手,像变戏法似的又变出两把刀,三把小刀夹在她的指间散发着熠熠的光芒。女子挑着眉毛,居高临下地冷笑了一声,然后挥起三把寒光四溢的凶器朝草树血色全无的脸上刺去。

太狠毒了!

草树连惊呼都来不及,猛然闭上眼睛绷紧面容等待自己脸上血花四溅的惨状,但出乎他意料的,一阵刀风过后,他的脸蛋并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但他还是条件反射地惨叫了起来,因为从他的右臂上传来了一波几乎让他昏厥过去的痛楚。

那女子把三把锋利如针的小刀完完全全刺入了草树的小臂,将他的胳膊牢牢钉入了落满花瓣的泥土里,疼得草树那真是娘都不认得了,哀嚎连连,几欲昏死。

女子对他的惨叫无动于衷,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三把小刀连柄拔出,瞬间淋漓的鲜血从草树手臂上的三个血洞里汹涌而出,染得他身下的桃瓣更加鲜红,映着妖异的颜色。女子松开草树的脖子,冷眼看着草树握着血流如注的手臂蜷成一团,连呻吟都是断断续续的。

“这是给你的警告。如果还想对我不利,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女子在草树身上踩了一脚后利索地转身,像一只伶俐的小鸟三步并两步越过矮墙,然后就再没了声响。

草树半死不活地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待自己终于从那海浪似的阵阵疼痛中缓过来,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找到甩落在一旁的药箱,哆嗦着翻出草药和纱布,哼哼唧唧地处理了臂上的伤口,坐着发了会儿呆,思考了下人生,然后单肩背过药箱,捂着疼到麻木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走到矮墙边上,攀上去朝外看了一眼,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么久才发挥药效,真是的,差点被害死,看来下次剂量得加大些……”

他的目光之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在郁郁葱葱的草丛之中,刚才还飞扬跋扈耀武扬威的女子正四肢瘫软地倒在其中,仿佛死了一般。

 

女子醒过来的时候,首先闻到一股牛粪的味道,这很稀奇,让她懵了一会儿,然后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破旧的牛棚里,手脚被反绑地塞在牛棚的角落里,四周是很多乱七八糟的木头和干草,还有几坨牛粪。在这堆木头、干草和牛粪之中,安然坐着个身材纤瘦的男子,正埋首捣鼓着一个大木头箱子里的玩意儿,神情如痴如醉,十分专注。半会儿那人才发现她醒了,停下手里的活儿,朝她温和地一笑:“你醒了?”

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从她清醒过来的那刻起,她就立即了解了自己所处的状况,手脚被绑,浑身酸软,看来自己与这个看似没用的大夫之间已经完全逆转了立场,自己处于下风了。

她很想痛骂这个庸医一顿,干什么不好,竟然帮那个女人卖命,真是瞎了狗眼了!但她随即发现自己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这个发现让她有点恐慌,如果这个杀手大夫能让她说话,好歹他们之间还有谈判的可能性,就算谈判不成功,起码能让她争取一些逃脱的时间,但若是这杀手连话都懒得让她说了,可见他真的下了杀心,连一句废话都不屑于同她讲。

她仰起头,很想迎风流泪,不过这破破烂烂的小牛棚里没有风可以配合她,只有破破烂烂的横梁。

草树当然不知道这女子心中所想,只以为她是没完全清醒,需要活动活动脖子。他放下手里整理着的草药,有些愧疚地看向女子,“失礼了,我本不想捆着你的,但不这样做我怕你又要对我动手动脚,实在太危险了。”说着还抚了抚胸口,惊魂未定的模样。

女子冲他咬了咬牙,表示她才不会信他这番鬼话,要不是她行动受限,一定会张开血盆大口咬过去。

“对了,我对你下了迷药,所以当时你才会昏过去……现在是不是全身无力?放心吧,没什么大事,过个一两天就好了。”

女子依旧恨恨瞪着他,不过眼神中还带着一丝迷惑。

“你在奇怪我什么时候下的药?姑娘,我好歹是个大夫,浑身上下哪里都藏着药,下药这种事情对我来说简直家常便饭……”看到女子愤怒中又夹杂着鄙夷的脸色,草树连忙改口,“不过我从来没有下过毒,也没有害过人,要是做了那样违背医德的事师傅肯定会从千里之外飞过来抽了我的筋的……咦,你怎么不说话?”

我倒是想说啊!

女子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要是这火焰真能喷出来草树早就给烧了个体无完肤,还会让他在这儿喋喋不休?

草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地拍了下大腿,“我想起来了!我给你点了哑穴!”

“……”

“哎呀,我一捣腾我心爱的草药就忘了这事儿了……对不住对不住,我是担心你一觉醒来会大吼大叫所以才……这样也好,那你就安安静静地听我说会儿话吧。”

“我叫草树,如你所见是个大夫,总体上来说是个好人……别用这么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好不好,我说的是真的……”草树叹着气盘坐到女子身前,“那个贵族人家……也就是华安府的女主人确实让我杀个人,她的女儿,但是我是不会杀人的,师傅晓得了会从千里之外飞过来把我吊起来抽打的……不过有一点我很奇怪,她让我杀的是她女儿,你却说她派了很多人来杀你,难道你是她女儿?她怎么生出你的?这违反医术常理啊。”

问完问题,草树伸出手在女子脖子边按了一下,女子就冷笑了一声,发出了声音:

“……我可以说是她的女儿,她是我爹新娶的女人,我得管她叫后母呢。”

“那她为什么想杀你?”

“你觉得呢?”女子像是嘲笑般的哼了一声,“你以为她是真的喜欢我爹?她年纪比我还小呢,不过是为了我家的家产罢了。可惜我娘早死,爹爹对我更是宠爱有加,曾许诺要将大部分家产留给我,只要我还活着,那些家产就不是她一个人的……她是嫌我碍事呢。”

“这些……你可以告诉你爹啊?”草树呆了一呆。

“他早就被那狐狸精鬼迷了心窍,怎么可能相信我的话。”

“她再怎么恨你,也不至于要杀了你吧,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呵。”女子打断了草树的话,“从她嫁入我家那天起,我就看她不顺眼,她也看我不顺眼,我们之间打打杀杀不知道多少回了,她想让我死,我也不想让她好过……不要小瞧了女人,女人狠毒起来可是很可怕的。”

草树扶了扶额,表示深以为然。

“不管怎么说,这些是你的家事,外人不便搀和……我马上就跑路了,等你力气恢复了就解开绳子走吧,我捆得并不紧。”说着草树收拾起老伙计药箱,打算拍拍屁股走人。

“等一下!”

草树闻声回过头,看见女子正死死盯着自己,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你要去哪里?”女子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反正我没有家,去哪儿都一样,不过当然得离你家远一点,你那小娘亲我实在招惹不起。”

女子一听这话,脸色瞬间一亮,一扫之前的戾气,“你要周游四海?”

“周游四海?……呃,算是吧?”草树明明觉得自个儿是流落街头四处漂泊啊,哪儿配得上“周游四海”这么大气的词。

“带上我行不行?”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让草树呆了一会儿,他无法理解这个女子的思考回路,她是怎么从上一刻的凶神恶煞变成这一刻的热烈殷勤的?草树很少遇到这般变化莫测的女子,让他非常跟不上节奏,于是茫然地回一个字:“……啊?”

“带上我吧!我早就想出去闯一闯了!反正有那女人在我回家也不得安生,不如跟着你走江湖!”

走江湖哪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经常要面临吃不饱穿不暖的悲惨境遇,有时候连个睡觉的地儿都没有,要跟鸡啊鸭啊猫啊狗啊的抢地方睡,很悲惨的啊!

“……”草树翻着眼皮看了一会儿牛棚顶,他在想他下的迷药里有没有使人精神错乱的成分,怎么这姑娘的前后反差这么大?几个时辰前她还闪着三把小刀几乎废了他一条胳膊,伤口到现在还疼着呢。

不行,这女子太危险了,带着她简直养虎为患,趁她不能动赶紧遁,一旦她体力恢复,自己的小身板根本打不过她。

正想着,身前传来一阵响动,草树回神一看,顿时大惊失色,这女子竟已挣脱了绳子向他扑来!

草树拔腿就跑,多年偷窃食物的经验使他有了一双飒飒生风的鸡毛腿,但这小细腿子再快也快不过处于疯癫中的女人。女子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揪住了草树的衣领,一个用力就把他掀翻在地,接着像上次那样一跃骑在了他的身上,一把小刀伸入了他因惊诧而微张的口中,他又不敢动了。

“带我走吧,不然就杀了你。”

草树顺从地上下翻动眼珠表示同意,并再次在心里感叹了一下果然迷药的剂量得下得更足些。

 

从那以后,行走江湖的草树大夫身边就多了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该女子不仅容貌国色天香,身手也甚是不凡,跟在弱不禁风的草树边上,很有相得益彰的效果。很多人看她帮着草树打点这打点那的,大有女主人的豪爽风范,皆以为她是草树的妻子,也经常有病人打趣说大夫大夫你娘子真漂亮真能干你真是好福气啊好福气……而每每这时候,草树只能默默流着冷汗无奈地笑笑,同时提放着“他娘子”随时有可能飞过来的小刀。

在这心不甘情不愿的共同漂泊中,草树渐渐知道了关于这女子更多的事情,比如她叫流莺,二十有二,比草树还大了两岁,偶尔草树会担心她这年纪恐怕嫁不出去,她便会甩来一把小刀让他老实闭嘴;比如他们初遇的那天,流莺其实是因为偷听了她后母和草树的对话,一气之下决定离家出走远离那女人的魔爪,却不想正巧被草树看个正着,她以为草树追过来要毒害她就干脆先下手为强;还比如她自小习武,崇尚任侠,希望有一天能浪迹天涯行侠仗义;还有,她浑身上下藏满了小刀,时不时就掏出来几把杂耍似的把玩,看得草树常常心惊肉跳。

不过流莺确实没再对草树下过重手,最多用小刀抵住他的脖子威胁他用行医赚来的钱给她买肉吃而已……除此之外,两人相处倒也相安无事,草树依旧四处游荡给人治病,流莺则没事劫个富、济个贫,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殴打殴打路过的小偷强盗,拯救拯救被恶霸欺凌的良家少女,为此结了不少仇家,时不时干上一架。总的来说,生活相当充实。

闲暇的时候,两个人就躺在满目绿意的草地上,看天上云卷云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时候聊各自的成长经历,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各自发着呆。

草树没想到流莺这个千金大小姐并不是个娇贵的主儿,她对这种流浪似的生活并没有抱怨,就算吃喝跟她以前的相比简直太过粗糙,她也依旧能大吃大喝开怀大笑。晚上要是没有住的地方,她就抢过草树的衣物盖在身上,蜷缩在树下也能睡得香甜,只可怜了草树冻得瑟瑟发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到天明,感觉世界充满了恶意。有时候流莺也会大发慈悲不抢草树的衣服,而是像抱着一团被子那样抱着他入睡,这其实更糟糕,草树别说不敢合眼了,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我说……你能不能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不能!”

“你能不能别抱着我睡觉……”

“不能!”

“你能不能别拿小刀戳野兔子……那也是一条生命……”

“不能!我不戳野兔子我们哪儿来的肉吃!”

“你能不能别拿我的病人开刀……那是肠子,不能切的……”

“他都死了有什么不能切的!我就试试我的刀还快不快!”

“你能不能……”

“不能!你啰嗦死了,闭嘴!”

“……”

这样吵吵闹闹不知该说是幸福还是不幸的生活持续了很久,转眼间春去秋来,沿途的风光换了几换,路边的花草也变了模样,寒冬腊月,红梅飘香,纷纷扬扬落了几场雪,不多久又是一年春季来临,冰雪消融,万物复苏……这样的日子细细算来真的过了很久,久到草树已然习惯了这个蛮不讲理的女子冲他大呼小叫,久到看到好吃的好玩的总想着给她带一份,久到一天不看见她拿小刀戳别人的脖子玩就不自在,久到他都快忘了他们初次相遇时的剑拔弩张和杀气冲冲……

久到,他差点以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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